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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牛的故事 /馮馮

水牛的故事-馮馮.jpg
2012-12-24 13:39

水牛的故事 -1961
DER ALTER BUFALO  

-馮馮

親愛的讀者,讓我給你講一個水牛的故事:那是一隻老水牛。我只見過牠兩次。可是牠的故事卻長留在我心頭。我 現在執筆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彷彿仍然可以看見牠蹣跚的步伐,和牠後面跟著的小牛。

我第一次看見牠,是很偶然的,那是一九五九年的八月八日上午,我奉命乘軍方的直升飛機,到中南部採訪水災實況。

我絕對沒想到我會因此而採訪到一個『一個水牛的故事』。水牛是那麼平凡的動物,那麼笨拙的龐然大物。除非我是傻子,才會想到採訪一只水牛的新聞。然而天下事是不可以預料的。

那天,我們的直升飛機到了洪水淹沒的災區上空。

我低頭一看,只見下面是一片混濁的,深黃色的洪流,好像是一片大海。以前的平原,房舍都不見了,只有一些樹木,破板,和雜物在水中飄浮。這一片的濁黃色和天邊的一片藍色連在一起,已經分不清那兒是海,那兒是陸地,常然也看不見一個人影。

機上所有的人都沒有講話,默默地,屏息著向下面望,我看見兩位空軍的眼睛裡噙著淚,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勇士的淚。回想這一帶昔日的繁盛景象,我也禁不住硬咽了。

駕駛員開始降低高度,水面離我們越來越近,我漸漸可以看清楚多了。我開始打開我的微波無線電話的開關。

『 喂!喂!T三八七呼叫! 』

我開始向老闆呼叫:『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 老闆立即回答了:『 怎麼樣?』

我把情形大概說了一下。

『怎麼啦?』老闆問:『你哭啦?怎麼聲音會發抖呢?聽眾可不要聽你的哭腔!鎮靜點!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向聽眾報告!我們立刻就開始轉播了!記著!沉著點!』

我們的直升機已經降到一百公尺的低空,一切的景物都非常清楚。我強抑著激動的心緒,開始報告:
『……我看見了西螺大橋,它只露出了頂部,這一帶的河水很急,洪峰很高,就像大風中的海浪,四周都是滔天的白浪……現在看到一些人了,他們是誰?看不清楚!現在我們向那個方向飛去,……那是一個小山,是甚麼山?我已經分辨不出來了!到了!到了!啊!那些都是兵士,他們正在搶救洪流中的人,有兩位划了一艘小艇,向著一個飄浮在水上的人划過去,那個人抱著一棵樹,在水中翻滾著。…兵士們出動了很多橡皮艇,這大概是個工兵部隊,……他們救上來不少人!他們都光著背;……他們有的用臨時做的木排竹筏去救人…呀!不得了!有一個竹筏給浪沖翻了!救人的和被救的在浪 濤中冒上來了幾次!糟糕都沉下去了!… … 』

我無法挫制自己,我哭了,我的聲音又震顫了……

『…這兩位兵士划著一艘小艇,向著水面上的一個半浮半沉的女人沖過去,他們還牽著一頭水牛,那水牛在浪中游著。是的。游著。跟在小艇後面游著…我不知道這是為了甚麼……啊!那座小山上的人都向我們招手!親愛的聽眾!救他們吧!捐出你的衣服和糧食,他們又冷,又餓!……那個女人給救起來了;被拖到小艇上去……不!它太弱了,拖不上去,小艇太小了,是我們在碧潭划船用的那種……怎麼辦!……那個兵士把水牛牽 過去了……另外一個兵土把女人放在水牛背上,對了!真安穩!水牛真安穩!它一動也不動,像一只艦船!女人俯伏在牠背上,由兩個士兵保護著,向小山游去,啊!好猛的水勢!差一點把他們沖散了!……好了好了!他們到了!到了岸邊了!水牛爬上去了,那女人仍然在牠背上,……水牛現在跪下來了,跪下來了,岸上的 人把女人抱下來,一大堆人跑過來,圍著那只水牛,水牛一動也不動,人人都摸牠的身身體,頭部和角,牠很馴良,很馴良,牠不動,牠似乎是累了!這一定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牠在參加救生的工作。我們離開牠了,很抱歉!我們還要到別的地方去看看,以後也許還有機會看見牠……』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這只水牛。可是牠給我的印象是那麼地深刻,以致於我無法忘掉牠。在我第二次再度乘直升飛機去採訪的時候,我要求駕駛員再飛到那小山上去找牠。但是,再沒有看見牠了。那時候水勢已經退了許多,兵士們都在水裡工作,卻沒有那只牛。

『 也許牠死了。』 我心裡想:『 也許因為缺少食物,給殺了吃也說不定!』

我很想降落下去打聽一下,可是這種情形之下,特別地關心一只水牛未免是太可笑的。成千成萬的災民正在等待著我們的幫助,千千萬萬的聽眾正在等待著我的報導。這時侯,軍方已徑出動了很多飛機,將食物和藥品空投到各處,我們必須報導這些實況。

一個星期以後,我乘著陸軍的吉普車,到災區去採訪重建的情形,那時候鐵路和大部份的公路都還不通。一路上,我們的車子在泥漿中掙扎前進,我看見兵士們在辛苦地搶修路基,用他們的雙手,揮動著圓鍬和鋤頭,成千成萬的老百姓也在同樣地工作著。在一個地方,我 看見巨大的推土機──軍方的和非軍方的,在推動洪水遺留下來的淤泥。在另一個地方,我看見成千的兵士半截身子淹沒在泥漿中,在建造一道臨時的橋梁。老百姓趕著一些黃牛,搬著一麻袋一麻袋的磚石或者泥土。看著這些黃牛,我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只水牛。因在我第一次的報導中,提到過牠,以後電臺收到了許多信──大 部份是孩子們寫來的,都詢問牠的下落。我必須向這些富有愛心的朋友作一個交代,於是我請駕駛兵向西螺大橋那個方向駛去。

越過了這道遠東最長的大橋不久,我看見了那座小山,老遠的就見兵士仍在泥潭中工作,老百姓也在幫忙著,也有一群黃牛在馱材料和磚土。這是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西天一片絢爛的彩霞,把一切都照得金黃。在那隊黃牛的行列中,忽然顯現出來一只此較特殊的動 物,特別龐大的灰色的身體,長長的,彎彎的角。馱著幾麻袋東西,踏著遲緩的步子,向著泥濘前進,牠的後面跟著一只幼小的小牛。

我非常高興,我想這一定就是牠了,究竟人們並沒有因為缺少食物而宰殺了牠。我們把車子開到山上。我向那個部隊長說明來意,他立刻就高興地說:

『那只老水牛麼?每一個人都知道牠的故事!這裡的每一個老百姓都可以告訴你牠的故事,我給你找一人來。』

他用不著找。他的營房裡住滿了災民,那些男人都去幫助兵士做工了,女人們在燒飯或整理東西,只有孩子們在玩耍。一聽說有人要聽老水牛的故事,他們就搶著爭著,七嘴八舌說個不休。連部隊長都沒法子把秩序維持下去,我只好掏出筆記本,記下那些淩亂的片段。回 到臺北以後,才將它整理出來,當作小說般地在電台播出去。

那天,太陽下山的峙侯,西方的天空上是一簇簇眩目的金霞,照耀得大地一片金黃,就連那乾涸河灘上的卵石也抹了一筆鵝黃。田野裡豐滿的稻穗掀動了一陣陣、連續不斷的金色波浪。田疇間的竹叢也在輕輕地搖動。一群咿咿啞啞吵著的白鷺在竹梢上輕盈地降落,另一些 卻緩緩地扇著翅膀飛向山邊婀娜的相思樹林。

山坡上走下來一隊水牛,牠們的背上馱著牧童,從容地,踏著遲緩的的步子走向歸途。在最前面的是一只母牛,特別地個頭龐大,可是牠的步伐已經龍鍾了。一只幼小的水牛跟著牠。小牛沒有角,大眼晴裡的神色天真得和小糜鹿一樣。

斜坡走完了以後,老水牛在田埂上搖搖擺擺地踱著,田埂給那金黃的穗浪沖刷著。老水牛越走越慢,不住咬嚙路旁的稻穗。可是牠並沒享受多久,牠背上牧童咒罵牠了,鞭打牠。於是牠揚起蹄,一面還不捨地,連根拔起一些稻子,邊跑邊嚼。小小牛兒『媽媽…』地叫著, 一蹦一蹦地跟上去。一陣狂跑之俊,牠們就到了家門口。

那是一座典型的台灣農莊,中間是一座紅磚黑瓦的正屋,大門開在正中,兩邊是小小的窗戶,都向著正南開著。一進門是一個小客廳,迎面是一道板牆,牆上供著觀世音菩薩的聖像,白衣合掌,慈悲地垂目跌坐在蓮座上。在神像下面又高又窄的黑漆供桌上,供著水果香 花,和香煙裊裊的香爐。旁邊貼著一張月份牌,上面畫著一個牧童,騎著一頭牛,題著『春牛圖』三個字。客廳的旁邊是一條走廊,一直通到後面的廚房,臥室的門都開在這道走廊上。這是正屋,在它的兩旁還有相對著的兩座比較低矮的紅瓦土磚房子,是專門做堆放農產品的。三座房子的中間是一片平滑的水泥地,可以曬谷 子,也可以供農人一家納涼談天。

這不是老水牛和牠兒子的地方,牠們被帶到正房的後面,在廚房的後面有一座土磚草頂的牛舍。貼鄰是一座豬舍,豬玀們在那裡面呼嚕呼嚕地叫喊。可是這並不打擾老水牛。牠是最能容忍的動物,牠給拴在牛舍的柱頭上,牠順從地安靜地躺下來,默默地度過一夜。牠全部 的精神都集中在牠兒子身上,牠舔牠的兒子,很溫柔地舔牠,並且讓牠吸吮乳房。夜深了,牠們就擠在一起,默默地打盹。牠們絲毫不知道廚房裡正在進行的事── 就算聽到了也不會明白,牠們聽不懂,水牛所聽得懂的人語只有簡單的幾個命令。

在廚房裡,作了一家之主的農夫在飯桌上發牢騷,說老水牛太老了,拖不動犁,不如把牠賣掉。

『太老了!』他說:『再不賣掉,將來更沒人要,誰都不要老牛肉。不如趁著這幾天空閑些,把牠帶去賣掉吧。』

『反正也用不著牠了!』他的大兒子說:『人家現在都紛紛改用耕耘機了,每一戶佃農都可以申請配一部, 還要水牛幹什麼。』 全家都贊成把老水牛賣掉。於是牠的命運就決定了。大家都很高興,因為可以用耕耘機了,就像開汽車那般地就可以耕田,又快又便利。只有牧童是例外,他一點兒也不高典,他聽說就要失去他的多年的同伴,心都快碎了。可是他有甚麼辦法呢?他只是個被雇用的孩子。

那天晚上,牧童睡不著,他悄悄地爬起來,偷偷地在廚房偷了一袋豆子,推開牛舍的門,把豆子放在兩只牛的面前。

老水牛立刻就驚醒了,牠睜著眼晴看看牧童,似乎很茫然。顯然完全不懂得牠的老朋友的用意。牠的眼晴在小煤油燈的光明中閃動著。

那個孩子看見牠這樣子,心中越發難過了。

『老水牛,如果你懂得,就多吃一點兒吧!』牧童說:『明天老闆就要賣你了!你就要變成血淋淋的肉和骨頭了!』

老水牛並不懂,牠顯然是不餓,牠根本不碰那些豆子,相反地,牠安靜地躺著。嘴巴漸漸地開始反芻嚼動胃裡的束西。

牧童搖搖頭,歎口氣,把豆子帶走了。

第二天早上,屠夫從三里路以外的市集上來了。看過那頭牲口以後,他就和牠的主人談價錢,當著牠的面談。

『 我最多只能出兩千瑰!』屠夫既:『 牠太老了!』

『那不行!』主人說:『我連本錢都賣不回來,不行!十年前我用一兩半金子換回來的,現在…… 』

『要不是這附近住了許多外省人和阿兵哥,你這頭牛就是肥牛我也不買你的!誰吃牛肉?就是兩千塊!多一塊都不行!』

看見屠夫的堅決態度,主人軟化了:『 好吧!賣給你!』

『那麼我現在就把牠帶走!』屠夫說:『今晚就要殺它,明天山上那些阿兵哥做生日,要加菜,正好趕上。』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老水牛靜靜地望著他們,彷彿努力地去了解他們說些甚麼話。小牛的耳朵也不住地聳動。我們不知道牠們究竟能夠聽懂多少,不過從牠們的那種特別注意的情形看來,顯然牠們或多或少地意味到有一些不幸的事情。然而,也可以說牠們根本不了解, 牠的留意只是一種本能而已。當牠無法了解的時候,就只是茫然地,呆呆地注視著人。

無論這兩種猜測那一種是對的,那一種不對;不到一會兒,老水牛就獲得機會來了解了。屠夫解下牠的繩子,把牠牽到外面來。水牛看慣了人類,牠或許覺得所有的人類都是善良的,牠一定永遠不知道人類會為了利益而屠殺牠和牠的族類。牠毫無反抗地任由他牽著走, 可是,牠卻不住地回頭看牠的小牛。小牛給主人捉住了,不讓牠跟上去。老水牛似乎漸漸地意識到本身的厄運,呻吟了幾聲。那邊小牛怯生生地在主人的掌握中望著母親,兩只大眼睛中充滿了淚水,不住『媽──媽』地叫喊。究竟這是牠們都意識到噩運的來臨呢?抑或只是一種母子天性在別離時所發出的悲鳴?我們很難猜測。也許兩種解釋都對。

主人並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他也很難過。

『老水牛啊!』他向那可憐的動物說:『實在不想賣你,但是,我不能養你一輩子,如果你老死了,我那一兩金子就永遠拿不同來!你實在很可憐,下一輩子再別投胎做水牛吧!我沒有法子!』 老水牛翻了翻眼睛看他,牠必然聽不懂他說的是甚麼意思。也幸而牠聽不懂。金錢就是這麼樣的東西,它可以使一個最善良的人也變成了最殘忍的人。無知的生命,像老水牛,決不會像有知的萬物之靈那樣地為了些與沙石等值的東西去做愚昧的事情。想想看吧!金子的價值究竟是甚麼?為甚麼竟比一個善良的生命更重要?

老水牛終於順從地給牽走了。世世代代都是馴服於人類的水牛族類,很少出現過具有叛逆性的反抗,就是你將斧頭向牠頭上砍下去的時候,牠也不會反抗一下的。牠們似乎早已安於命運! 主人抱著小牛,一只手拿著那兩千塊錢,他的眼睛有些濕潤了。你能說是鱷魚的眼淚麼?

在另外的一個角落裡,小小牧童早就哭了。

老水牛給牽到了屠場裡,只等到了晚上就殺。一切都決定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這只是千千百百同樣命運的牛只之一而已,一切都是那麼地平凡。沒有甚麼值得歎息。世界就是矛盾的,我們同情牠,可是,假如我們都不殺牲口,我們又那來的肉類可以維生呢?難道我們 像印度人那樣地,養肥了牛,餓死了人?生命就是這樣的!那麼地可悲!這是人性和現實衝突的悲劇吧!

老水牛在污穢的屠場裡面關著。牠安靜地躺下來,牠不會越獄,憑牠的氣力,牠可以衝倒牆壁,牠可以逃。可是牠甚麼企圖都沒有,也許牠是聽天由命,也許牠還沒有想到『死』字上面去。那屠場中的腥臭──都是血和肉的氣味,似乎並未能刺激牠。牠是那麼地安靜,除了偶爾低聲地歎息一下之外,牠不做別的事。

那天下午,天空中忽然出現了重重疊疊的,黑沉沉的雲層,像巨魔般地俯視著大地。這只是很平常的事,沒有人想到會發生甚麼特殊的事,對於這個故事來說,這也不算是一種故意編出來的偶然事件,因為在八月中,差不多天天下午都會有這種現象。大不了下場雨就是。

那天下午下雨了。雨點大得很,而且越下越大。天空是一片黑暗,好像天已經坍倒下來。電閃不住地鞭打著大地,雷聲隆隆不斷地響著。這場雨一直下到入夜,還沒有止歇。田裡淹了水,路上也給積水蓋過了,排水溝在泛濫,一切都停頓了,人們躲在家裡,不願出來。下 雨天正是午睡的好天氣。屠夫們也睡了。大家都想這場雨在午夜之前必定會停,誰也沒想到會有甚麼災難發生。

午夜以後,忽然地,有一陣萬馬奔騰的聲音,迅速地,自遠而近,很快地就沖到村子裡面。有些還沒睡著的人,懷著恐懼跑出門外去看,以為又是地震來了。沒想到一打開門,五六尺高的浪濤就衝了進來。不到一秒鍾,就像小山般地淹沒了一切。人們慌亂地奔跑,在水中 掙扎,雞犬豬羊一切牲口都給浪濤捲去,房子也一幢幢地倒坍。很多人在睡夢中給浪捲走,很多人在急流中掙扎不到一會兒,也和垃圾雜物一同飄去了。

在屠場裡,我們的老水牛也失了牠的鎮靜常態了。牠慌亂地叫喊著,牠本能地浮在水面上。(所有的水牛都 有游泳的本能,牠們的祖先就是在沼澤地區發源的。)牠狂喊了一陣,衝出了屠場。

在洶湧的狂流中,牠探頭向四面看了看,立刻就決定了牠的方向,一直向牠的故居游過去。也許牠認為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家』──即使是一個出賣了牠的家。水牛有一種辨認故居的本能,只要離得不太遠,牠總能找得到,縱然是在這樣的茫茫黑夜之中,牠也一樣找得到。牠雖然老了,但是牠的龐大的體力仍然足以使牠安然地通過這些狂流。不過,假如只說牠是戀家而起回去,恐怕這是不確的。因為牠一路不斷地哀叫。這哀叫 的聲音正是牠平常看不到小牛而呼叫的聲音。雷聲掩蓋了牠的悲鳴,慘白的電光之中,牠浮在水面的頭部是那麼地渺小。

在另一邊,老水牛的主人正在給大水圍困著,他的妻子兒子牧童都已經逃到不遠的山上去了。只有他抱著一包貴重的東西,牽著那只幼小的小牛,驚慌失措地滯留在被大水淹著的廚房裡。水越漲越高了。抱著一大包沉重東西的主人無法游泳。那只小牛又太幼小,牠無法負 擔那麼重的重量。牠不停地悲叫著:『媽媽!媽媽…… 』 大概無論是甚麼類型的動物,在急難中都會想到了媽媽吧?

小牛用絕望的聲音叫了好一會兒,忽然豎起耳朵,靜靜地聽著甚麼,然後又更加急促地悲叫了起來,到了後來牠的叫喊的聲音變成有節奏的了,雖然很急促,卻沒有起先那麼樣驚惶了。牠彷彿在和甚麼聲音呼應著。

再過一會兒,農夫聽到了老水牛的悲鳴,他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那的確是真實的,一聲比一聲清楚,一聲比一聲接近。的確是老水牛回來了。顯然兩只牛早就已經彼此聽到了呼喊,牠們的聽覺是很敏銳的,而牠們辨別自己親子的聲音的本能也是可驚異的。

就在整個房子快沉到水裡的那一剎,那老水牛終於到了。兩只牛很快地就聚在一起,牠們的高聲呼叫變成低聲的呼應,小牛已經獲得了安全的保證,它緊緊地貼著母親的身體。主人喜出望外,連忙爬上了老水牛的背上,扳著它的角。

『快走吧!』他說:『快到那邊的小山上去!』

水牛並沒有拒絕他,水牛從來不拒絕故主,也不會背叛故主。牠不知道仇恨是甚麼。當然,牠也不知道其他的複雜的事情。牠順從地,聽著主人的指揮,一直向山邊游過去。

牠甚麼也不想,牠唯一關心的事情就是牠兒子的安全。當小牛緊貼在牠身游著的時候,牠覺得安心了。牠輕輕地呻叫著,慈愛的聲音在隆隆的雷聲中雖然是很低沉,卻是不可掩蓋的。在慘白的電光中,牠安穩地直向前游。

騎在牠背上的主人流淚了!

是的,他哽咽了!流淚了!

親愛的讀者,這並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只是一個片段,因為水牛究竟總是水牛,牠不可能有像人類的傳奇。雖然如此,我仍然認為這是值得向您一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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